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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弃星期天”

编辑:中国教育品牌网  发布时间:2025/8/22 9:29:06 

本周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有一个严肃的问题想问:没处理完的工作,你会带到周末做吗?

作为一个新媒体小编,我不会……不对,我不想,但我会。

我就是那种“把工位背在身上”的人。按照张秋子老师的说法,我可以尊称卡夫卡小说中的角色一声“前辈”,因为在《审判》中,K.放弃了星期天,把每一天都变成了工作日

就算已经躺在了星期天舒服的床上,愧疚的大脑仍在不停地审判与指责自己的放松

在下文中,张秋子从“星期天”切入,带我们重读卡夫卡的《审判》。我们从中能窥见一种可能性:或许我们的“疲惫”和“偷懒”并不全是消极的,或许令卡夫卡痛苦的办公室工作,并不是他进行文学创作的仇敌。

下文节选自《小说榫卯》,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

在卡夫卡的《审判》中,

所有主线活动都发生在星期天

《审判》的故事一句话就能概括:K.被判有罪,却不知其罪,他费尽心思打听罪名、洗刷诬告,但还是在徒劳的努力后像一条狗似的被打死了。

有趣的是K.所有为了打听罪名、洗刷诬告的活动,都发生在星期天

卡夫卡当然也写了K.在银行工作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写过具体的日期,换言之,关于小说里的时间,只出现过对“星期天”的精确描述,再无其他,K.简直像患上了“星期天强迫症”。

我们可以先看看原文怎么写的:

K.接到电话通知,下个星期天将会针对他这起事件,进行一场小型调查。这使他注意到,从现在开始,这类调查将会是常态了,即便或许不是每周一次,调查本身也会变得越来越频繁。(第二章《初次调查》)

K.也强迫自己逐一回应他,但心里想的首先还是:星期天上午最好九点钟就到,因为在工作日里,所有法院都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上班的。(同上)

预期的通知,果真直到星期六都还没来,于是K.认为,这表示对方已默认传唤过了,因此,自己需要在与上次相同的时间、到同一栋房子里出庭,继续接受审讯调查。就这样,到了星期天,他便主动前往那里。(第三章《在空集会室内——大学生——办事处》)

K.告诉她,下个礼拜天,自己将全天守在房间里,等待她向自己抛出橄榄枝 ——可以如信中所说,满足他的请求,或者至少解释一下在他都已经答应满足她一切条件的前提下,为什么还不愿意接受他的区区请求。哪里知道,到了星期天,他竟然得到了一则相关的信息,这则信息的明确程度,相比自己原先的设想而言,也算是足够的。(第四章《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女性朋友》)

(文泽尔 译)

明确出现“星期天”的描述在第四章以后就消失了,但我推测后文还有一处重要的场景很可能发生在星期天,也就是第九章《在大教堂》。

不仅因为这一天K.要做的是陪一个意大利客户参观大教堂(观光活动往往是在非工作日展开),还因为K.进入大教堂后,发现里面有一位神父开始向他布道,布道的内容则是关于K.的罪行与审判,这一天的布道让人想到“星期天的布道”。

通常来说,基督教会都是在星期天做礼拜,星期天也被称为“主日”,因为,耶稣复活、教会诞生、接受使命、圣灵降临这些奠基性的事件都发生在星期天,耶稣自己选择了这一天作为属于他的一天。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牧师也在这一天选择布道。只不过,由于每次布道的时间少则四十分钟,多则几个小时,在世俗语境里,“星期天的布道”就带上了些“道德说教”的贬义,连莎士比亚都在戏剧里讽刺过它的冗长和无聊。

所以,可以推断,重复出现的星期天构成了K.从头到尾申诉行动的主要时间段

02.

人已经舒服地躺在床上,

大脑仍在审判和指责自己

为什么非得是星期天,因为 K. 害怕占用他的工作时间。

在国庆假期后的第一堂课上,我问大家:有多少人是彻底疯玩了七天,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回了教室中?

没有人举手,许多张脸上浮现出心虚的笑容,绝大多数人表示,他们在玩的时候还是会想到专业课作业没做完、申报的项目书没写完、这个月的团学积分还没凑满、该看的书还没读完,哪怕重度拖延症暂时能成为一个人的精神庇护所,但焦虑与窃喜还是会轮番上演,彼此交织。

过去几十年的强迫式教育已经让大家不会彻底放松了,或者说,逼迫大家在哪怕应该放松的时候仍然穿戴自责的枷锁,人与人之间的“互卷”如此悄然变成了一个人内在的、强迫症式的“自我约束”。

K.的情况与此类似,只不过更具有伪装性。让我先从那场不起眼的感冒说起。

在小说的第九章,K. 患上了严重的感冒,他应该在家好生休养,但他做的选择是什么呢?

遮掩病情,努力上班,生怕别人不让他出差:“K.连哪怕一天也不想离开银行相关业务,因为在他心中,一旦拉开距离就再也赶不上的恐惧太强烈了。”

韩炳哲讽刺现代人是“把工位背在身上”,就算在洱海边吹着风说不定也要掏出笔记本电脑办公,这样的人倒是可以尊称K.一声“前辈”,他恨不得把工作日延长到一星期里的每一天

也就是说,银行的工作让他背负上了一种强迫症似的工作激情,以至于他不敢稍微“误工”,对工作日“误工”的担心最终演变成在星期天休息时的良心不安与自我审判。

这样一来,第九章意大利人评价K.为“早起者”也就有了解释。

K.并不精通意大利语,原文的“早起者”也是用德语写成的,意大利语中的“早起者”其实是 mattinièro,它既可以指早起去工作的人,也可以指早起去教堂的人——只有心里有愧的人才会早早去教堂忏悔。

也许,每一个星期天发生的诉讼事件,其实都是他在银行工作时受到的压力与恐惧的投射与延展,他是多么害怕耽误工作、浪费时间啊

卡夫卡向我们暗示了这样一种可能:就算K.的身体已经躺在了星期天舒服的床上,但是愧疚的大脑仍在不停地审判与指责自己的放松

简而言之,法庭世界可能并不真实存在,它是银行世界的曲笔、隐喻与投射,更是 K. 在星期天重复做的一个噩梦——惩罚的就是自己“胆敢休息”

03.

从噩梦中醒来,

可能是另一个噩梦

据说中国人一辈子的噩梦都是关于高考的。

哪怕在毕业几十年后,仍然会被梦中做不出数学题的窘迫场景吓得够呛,所以,许多人的一生被高考分成了两个阶段,好一点的话,用后半程治愈前半程,糟一点的话,后半程沦为前半程的延续。

梦是睡眠的产物,在休憩的时刻,人们才能睡眠,只是,被困在紧张情绪的樊笼中的人,哪怕已经休憩与睡眠,仍然满脑子都是做题,紧张与压抑如此自然地接管了我们本该放松的时间乃至意识。

如果你恰好是困在高考噩梦中的人,想必会对K.感同身受。

只不过,我们梦中的内容是高考场景的一次次重演,而在K.的噩梦中,噩梦中的法庭与审判是工作日内容的借尸还魂,而且,只有将自己置身于法庭中,才更具有法学的惩罚色彩。

其实,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睡眠、床、瞌睡都是极为醒目的细节:角色们总是想在夜幕里找到栖身和睡觉的地方,或者赖在床上、躲在羽绒被子里办公,又或者因为瞌睡而极度疲倦。

此外,他小说里的人往往会经历一个“唤醒时刻”,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的那一刻可能会发生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试着回想一下《变形记》的开篇,格里高尔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巨大的甲虫;《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我”这只猿猴被击中后从“一只笼子里醒过来”;《城堡》中 K. 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一群小孩赤裸裸地围观;《审判》也不例外,K. 在 30 岁生日这天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捕了。

甚至,我们能在卡夫卡的日记里找到他对“唤醒时刻”不快事件的素描,在 1915 年 1 月 19 日的日记里,他匆匆写下了这么一个令人悚然的残篇:一个人在与朋友约会的当天睡过头,被朋友敲门唤醒,结果他的模样吓了朋友一跳。

一把古老的骑士长剑,十字形的剑柄以下都插在我背上,可是剑锋不可思议地精准插在皮肤和肌肉之间,没有造成伤害。

(姬健梅 译)

我们被卡夫卡吓坏了,在他的故事里,“唤醒”并不意味着从梦里回到现实,而是意味着从一个糟糕的世界进入一个更糟糕的世界,醒来也与清醒无关,更像是按下了进入下一层地狱的开关,令人如芒在背,如剑在脊。

可是,只有把醒来后经历的一切当成噩梦(或者噩梦般的现实的延续),故事里所有矛盾和错乱的地方才能够说得通。

04.

看似消极的“疲惫”,

可能也包含着些许抵抗

当一个“工作狂”连做梦都不放松与放过自己时,他可能只会产生一种感受:累。

没错,我们在《审判》中越来越频繁地读到 K. 的疲惫。

当他第一次来到法院办事处时,疲惫感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发现自己迷失在办事处内部迷宫般的世界里,“的确感到很累”,最后,他甚至疲惫到无法把沾到自己手上的煤烟清理干净。

第九章《在大教堂》可以视为对全书前文的浓缩,这一章里重新上演了前文出现过的莫名被捕、试图贿赂、无法离开等内容,自然,“累”的感觉也再次袭来:

K. 实在是很累了,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所以又回到了大教堂里。

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没办法去综观由这个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全部观点。

疲惫和无力感,可以说是现代文学里除了“无聊”之外的另一个重大主题。感觉到累,听起来总有点消极的味道,一个恋人要是听到“累觉不爱”这几个字,简直像是听到了死刑审判。

19 世纪以来,人们要么将疲惫痛斥为颓废放纵的证据,要么将它与偷闲耍懒可疑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冷水澡、盲人按摩、SPA、冰美式、“人生苦短、趁热拿铁”都成为“糟糕的疲惫感”的解毒剂

你会在哪些时刻感觉疲惫呢?擦了一上午的窗子,抑或是在一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情里纠结了很久?人们也习惯于把疲惫描述成身体的消耗或者轻易地采信心理学的观点,觉得那是由于内心的紧张与焦虑带来的内在体验。

卡夫卡总爱在长篇小说的后半程让人物持续和渐进地感觉到累,但我疑心,卡夫卡并不想单纯地描述某种“消极的”生理或者心理体验,他试图抓取的是存在本身的形态,他让我想到列维纳斯在“二战”被囚期间写下的对疲惫的描述:疲惫是对存在所采取的一种立场

立场就意味着,它不是被动的感觉,而是与思维、感情、意志一样,是一种主动选择的态度。

列维纳斯将疲惫与努力并列在一起讨论,与卡夫卡在《审判》中将工作狂与累联系在一起,倒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都意识到“努力上进”里饱含着令人不快的、强制性的、痛苦的内容

当一个中学生习惯性地在等待打饭的长队里掏出英语单词来背诵时,当一个自称“牛马”的公司白领高兴地在候机厅抢占到电脑电源时,当一个科研工作者在病榻上仍然抱怨论文未通过高级专家评审时,所有这些自觉自愿的努力,不都饱含着卡夫卡或者列维纳斯观察到的“屈服”?

列维纳斯的描述让人无法再笑出来:在我们“不得不行动”的深处,似乎饱含着“不得不存在”,我们屈服于“拥有”的重压,被套上了任务之轭,任其处置,一个躬身于劳作的人的谦卑中,包含着一种放弃,一种听天由命,埋头苦干与投降是一体两面的。

所以,在社会语境中被打上了“消极”标签的疲惫,在列维纳斯这里获得了某种新生:它是对作为存在重负本身的一种无力且无趣的反感

在一次次星期天上演的噩梦的自我惩罚中,K. 终于感觉到了累,他虽然还不明确令他厌恶的东西是什么,但已经在减弱与放松之前“抓紧”的状态,他对“努力内卷”的天谴产生了犹豫。

只可惜,他还没走到列维纳斯所说的用“偷懒”来与存在重负短兵相接的时刻,就先行被杀死了。

小说既然是隐喻,那么也不必把结尾处的死刑理解成K.真的死了,因为卡夫卡在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像一条狗!”K.这样说道,仿佛耻辱于他身故之后,尚可苟且偷生。

不妨将小说最后的这句话理解成:K. 的肉身没死,但“疲惫”带来的些许抵抗已经荡然无存,他彻底将自己交付给以繁重的银行工作为象征的生存重负,他投降、接受、认输,如同行尸走肉,他放弃了星期天,把每一天都变成了工作日

05.

卡夫卡的办公室工作

并不是他文学创作的仇敌

文学的工作与社会学是永远不同的,或者说,文学专注于呈现而非批判,所以,我们不能把卡夫卡简单地理解为一个批判资本主义内卷文化的先驱,因为这又走上了“憎恨学派”的老路子。

卡夫卡所有的写作首先解决的都是内在的困惑与问题

《审判》起源于他与女友菲莉丝·鲍尔的关系困惑,这是人们熟悉的故事:两人于 1912 年相识,两年后订婚,其间,卡夫卡在日记里不断地抱怨自己像被锁住,他还天真地把想法告诉了一位朋友,没想到,朋友转头就把卡夫卡的抱怨泄露给了菲莉丝·鲍尔。

于是,怒气冲冲的女友在1914年7月23日这天把卡夫卡叫到一家旅馆里,和其他一些亲友对他进行了集体斥责。

日记中,卡夫卡把这一幕描述为:

在旅馆的法庭。搭乘马车,菲莉丝的脸,她的手抚过头发,打着哈欠,突然站起来,讲出事先想好的话,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充满敌意的话。

很不幸,对卡夫卡来说,即将到来的婚姻乃至旅馆里的围攻都像是对他的关押与审判,他的痛苦与困惑也开启了整部小说,但是我觉得卡夫卡很快就超越了对两性关系困惑的讨论,进入他更为关切的主题上:写作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夜间写作与白天办公室工作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比起一段感情带来的烦恼,工作持续性地妨碍写作才是他痛苦的根源所在

卡夫卡经常说,他在工人意外伤害保险协会的工作分散了他对真正的创作使命的注意力,可是,他的工作也反作用到了他的写作中。

《审判》中K.在星期天重复做着关于被定罪的噩梦,以一种令人唏嘘与惆怅的方式,向我们揭示出这样的可能:一个人是怎样与他憎恨的东西相依相存的,甚至,一个人是怎样从他憎恨的东西里获得无尽的生命养分的

没错,和卡夫卡传奇的作家生涯相比,他的职业生涯显得如此乏味无趣,再加上他不厌其烦地抱怨职业,全世界的读者想必都会对他心怀怜悯——唉,又一个“狗屁工作”的受害者。

然而,《城堡》《审判》却以耐人寻味的方式呈现出卡夫卡对办公室工作充满抗拒的依赖关系

他从布拉格查理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后,很快改变了职业方向,进入保险协会担任助理法律文员。

像每一个进入社会准备摩拳擦掌的小青年一样,卡夫卡刚加入保险协会后,就跟当时的女友说:“虽然我目前的工作很沉闷,但我对整个保险业本身非常感兴趣。”

而且,可能与大众的想象相反,他的工作十分成功顺利、充满了成就,他可不是佩索阿那样的小职员,也不是抄写员巴特尔比那种一门心思与上司对着干的特立独行者,非要做比较的话,他更像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后者同样是一家大型事故赔偿机构的高级职员。

卡夫卡的工作包含为工业企业——包括农场、采石场、玩具制造商、汽车公司和安装了电梯的旅馆——制定保险方案和获取保险赔偿。与此同时,他还负责改进事故预防、公共关系(撰写演讲稿和期刊文章),并在战争期间开展宣传活动,以改善受伤退伍军人的医疗条件。

他干的活儿远远超出了他得到的报酬。

也就是说,我们不应把卡夫卡办公室的工作想当然地理解为他文学创作的仇敌,因为卡夫卡白天在办公室里写的并不是一堆用来撑场面的废话,更不是机械地动动手指就行了,他所写的内容具有复杂的社会意义,关乎许多普通人的生命和生计,正是在他的撰文倡议下,不易切断工人手指的圆柱形车床轴、禁止在采石场炸药库附近喝白兰地和抽烟斗等举措才开始实施

当他在书信与日记里不停抱怨写作与办公室无法调和的矛盾时,是否意识到,他所写的内容,几乎都是办公室经历的投射,也是他艺术梦幻般转换的不可或缺的基础。

没有白天那些令他厌恶和痛苦的办公室书写,就没有夜晚喷涌的文学灵感

在《审判》中,K.在银行里的大窗子与卡夫卡办公室的大窗子极为相似;K.最后被处死的地方是采石场,一个卡夫卡经常要处理事故的地方;K.动不动就想说服别人的习惯,也与卡夫卡所从事的保险说服思维极为相似;更不用说,法庭与银行所呈现出的官僚体制,正是他每天浸淫其中、熟稔无比的庞大体系。

令人感到五味杂陈的地方也在这里,卡夫卡是多么厌恶工作,但在实际的创作中,与工作相关的一切又为他提供了绝无仅有的“文本”,夜晚的卡夫卡不是白天的卡夫卡的对立面,而是延伸,正如K.的星期天不是工作日的对立面,而是工作日的延伸一般。

我没法想象一个彻底不工作的卡夫卡会写出什么。

当卡夫卡驱使笔下的 K. 把唯一用来休息的星期天变成应该工作的日子,并以循环的噩梦来不断自我惩罚时,他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

来源: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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